《紫陌相逢册·唐昊篇》
青山独往
无CP个人向
01
“这个够大吗？”
唐昊转身，门卫大爷从屋里面翻出个纸箱正走出来。他点了下头，伸手去接：“够的。”
大爷的目光在他手指间夹着的烟上停了一下，唐昊在那一瞬间想缩回来，但最终只是继续把纸箱接到手里：“我走了，谢谢您啊。”
他坐在花坛旁把这支烟抽完，架着一只脚，手搭在膝盖上，纸箱放在脚旁边，花坛里栀子搔着他发顶有些痒。K市入夏后晴了好几日，太阳隐隐有些暑期的威力，这会有晚霞，拢下来一层黯而模糊的橘。小路那里邹远跑过去，外套拉链没拉在他后背鼓起风，身影飞快消失在了宿舍入口处。
他凝视着，很久才抬一抬胳膊。过滤嘴咬在齿间，长长的一节烟灰倏忽塌下去，被纸箱无声地收容了一部分。栀子沉默地枯萎。
02
唐昊进教室的时候前桌侧着半个身子找他讲话：“听说你明天不来上课啦？”
同桌低着头在写作业，动了动脚把座椅往前挪了挪。唐昊从缝里挤过去，把手里拿的习题册丢在桌面上，拉开座位坐下来。前桌姿势不变，拗着身子在等他的回答。
唐昊终于掀一下眼皮看了他一眼：“谁告诉你的？”
前桌没说，唐昊又望了他一眼，低下头把习题册翻开来，咬着笔杆也不再搭理。在他挺直背想换个姿势时突然看见班主任站在窗外。
四十岁刻薄严厉的女人板着脸说：“唐昊。出来一下。”
好不容易转回去的前桌又把头转了过来。
同桌啧了一声像嫌弃他麻烦，很沉重地拖了下椅子。唐昊斜眼，手撑着后排桌面直接翻了出去，座位上的两个女孩发出一声低呼。动作不小，教室里其他人纷纷噤声投来目光。
唐昊把掉到地上的橡皮捡起来还回去，上一次理发是半个月前，少年的流海垂下来能遮住所有视线。
班主任看到他的违纪动作，一句也不提，只是背着手往办公室走去。
唐昊站到她办公桌旁边，手原先是耷在身侧的，在班主任开口的时候插进了口袋。
班主任把桌上的一沓表格往旁边推了推：“听你妈妈说，你暑假班不来上是因为你要去...玩游——”
“打电竞。”唐昊低着头，视线落在木头包漆脱落的桌角。
“是。打电竞。”班上男同学身高正蹿着长，班主任仰头看他，“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她说的没错。”
班主任手又去弄那一堆表格，把最上面的一张往他那边挪，唐昊才看见那是学期的成绩单。
“你升初三了，老师觉得不需要提醒了。你做这个决定，如果失败了...老师也知道那一条路最终成功的没有几个——”
“不会失败的。”年轻的学生再一次打断了她。
03
他推着自行车停进车棚里，锁好走出来的时候仰头，居民楼小小窗户那里有一个女人扶着沿往这边眺望。
唐昊把书包拉了拉，走进单元门。到楼层的时候屋门已经打开了，在他低头换鞋的时候妈妈从窗旁走过来，打量他表情。永远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饭桌上她把炖了一下午的排骨盛到儿子的碗中，借着动作掩饰才能装作不经意地开口：“你们班主任，有没有，找你说话呀。”
唐昊低头扒饭，“嗯”一声。
女人紧张的时候手会不自觉地抠勺柄，现在那个用了很多年的勺子柄端已经坑坑洼洼。
她轻轻地开口：““那你...还要去吗？”
儿子点了点头，幅度很小却很坚定。屋子外面晚霞漫天，照进这间居室，把所有都染成模糊的橘色，女人突然把勺子丢进碗里，疾步走坐到沙发，掀起围裙的一角，啜泣声里咒骂着尚未到来的伏暑天气。
04
“唐昊！”
他背着包刚从门卫那边领了宿舍钥匙，抬头，邹远跟一群人趴在百花青训营墨绿栏杆上，得到他目光回应抬起手臂挥了一挥。
他再往里面走，楼梯半道就听见脚步踩着木头很轻快地下来，邹远伸手要接他的行李，被唐昊躲了一下，他嘻嘻地笑，把手背在身后，从他左边又小跑到右边：“陈老师说你今年不来了，果然是他在骗人。”
“他也没说错。”唐昊说，“后来改变主意了。”
邹远沉默了一下，果然没有继续追问。
他们走到宿舍门口，门上贴的画纸过去一年现在已经泛黄，唐昊没忍住，动动手揭了一个角。屋子里面很干净，半张床铺已经被收拾出来了，唐昊把背包放在床板上，环视一周说：“你已经打扫过了？”
“我来得比较早嘛。”邹远坐在对面那张床上，小腿悬空一晃一晃，探着头看他这边，很好奇的样子。
收拾行李收拾到一半的时候有人过来敲门，邹远从床上跳起来去开。是隔壁，在青训营玩魔道学者，过来叫邹远一起去吃晚饭。
他在铺床，视线无意扫到邹远在一下一下抠着门把手，突然就很烦躁。
邹远望着门外的人，很为难的样子：“我跟唐昊一起耶，你们先去吧。”
吃晚饭他跑去训练室，青训营的负责人姓陈，悄不作声地进来，在他一套训练做完之后开口：“不是瞒着妈妈偷偷过来的吧？”
唐昊手飞快地点着鼠标，在几个页面之间无意义地来回切换，屏幕光影映着他的脸缭乱：“她知道。”
负责人轻轻“啊”一声，点了两下头，看看屏幕，拍了拍他肩膀：“努力是好事，但有的时候，也用不着太犟。”
“不犟，在这条路上走得下去吗？”少年手搭在键盘上转头看过来。负责人一时分不清他是在疑惑还是反问。
“我回去了。”少年看着面前这个成年人陷入沉默，抢先推开座椅，站起来从训练室走了出去。
宿舍楼一楼大厅里他们聚集在电视旁边，唐昊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季后赛已经开始了。
有人看到了他装没看到的样子，唐昊也懒得过去，自己上了楼梯，开宿舍门的时候邹远正趴在桌上写什么。
“你没跟他们一起？”
“一起？”邹远想了一下，“啊比赛啊，我赛后再看回放。”
唐昊想起来今晚比赛的队伍不是百花，难怪他不看。
邹远手中拿着笔，指了指旁边柜子上的小蛋糕：“小林送的，这是你那份。”
是下午隔壁的那个魔道学者，唐昊脱着衣服走进浴室：“我不要，你吃了吧。”
妈妈担心感冒给他行李里准备了很多外套，但从今日开始已经很晒了，只有花坛里面的花还不懂季节一样痴痴地绽放着。
05
百花训练室的小楼是回形，两栋对立，在侧边有长廊连接相通起来。
唐昊趴在窗户上，面对面的正是战队在编队员的训练室——也就是这座俱乐部最为最为核心的存在。
其实通常情况下无论是对面还是这边都是拉严窗帘的，但是现在是早晨，那边有阿姨拿着扫把进去打扫卫生，于是窗帘就突然被拉开了。
那边屋子有人走到窗户旁边来，眺望天空跟阿姨说了些什么。视线错一错看到了唐昊，于是笑着招了招手。
没穿队服，但是整个百花俱乐部也只有他们的副队长是这样的发型。唐昊手撑着窗台，胳膊肘弯了弯，他没有回招呼就跳了下来。
邹远跟他一起来青训营训练室的，没有到点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邹远靠在座椅里捧着他昨晚写的本子在看比赛录像，他把声音调大了，这样耳机挂在脖子就可以听见。
唐昊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脚步已经走到了门外。
如果是副队长，进青训营当然是不用敲门的。张佳乐进来绕一圈，问他们怎么来这么早，又说今年夏天的青训营已经开始报道了吗。
邹远回答得很认真而拘谨。唐昊靠在窗台旁边，双臂环胸，眼睛只顾盯着地板上的斑驳纹路。
跟办公室班主任的那张桌子一样。他想。
“已经开始训练了吗你们？”张佳乐说。
废话。唐昊想。
只有邹远才会回答这种痴呆问题。
“现在几点？唔...九点还没到，要不要我来陪你们练一把？”
张佳乐看到窗户旁边的那个小伙子突然满脸震惊地看过来这边，他被吓一跳：“你不想打吗？”
“你们明天就去Q市比赛了。”
“对啊。”张佳乐很干脆地回答了，又歪了一下头，“还有点紧张呢。”
唐昊不再说话了，抱着胳膊靠回窗台。还好邹远跟他想的一样，摆了摆手：“不了吧，比赛前要保持状态的。”
张佳乐很努力地解释了一通，但两个小孩都不肯掏账号卡出来。九点快到他也得回训练室了，最后只能有些惋惜地说：“好吧，那要不要给我一句祝福。”
“加油。”
“加油。”
这回倒回复得很果断，张佳乐很开心地接受了。他站起来：“好啦，那等我们打完回来再约哦。”走的时候他望了眼窗户那边，小伙子靠着窗台也望过来。像之前他在青训营见过的所有少年一样，拥有坚定勇敢的眼神。
回到训练室的时候孙哲平问他干嘛这么开心，张佳乐盘腿坐椅子上滚轮转得咯嗒咯嗒：“我在期待百花的未来。”
06
八强，似乎并不算一个很好的成绩。
唐昊趴在窗台上，对面楼宇灯火通明。青训营里也都在说这个事，比赛一结束邹远就被子蒙头睡了过去，唐昊再回去的时候他才钻出来，头发乱糟糟的。
他并没有在休赛期等来副队长的那个约定，因为战队那边的训练强度又上抬一个层次。连带着他们这边也开始奋发。同时，百花青训营的今夏招生也已经开始了。
偶尔他跟邹远出大门买东西，都能看到各色少年手里捏着报名表在烈日下忐忑焦急。金属制的队徽下面是阔叶树，树下是百花接待室的对开门，铺着碎砖，不时有欢呼声从那边传出来。
邹远指一指，跟他说：“像不像去年的我们呀。”
唐昊说：“不像。”
“切。”邹远说，“我记得你当时紧张得连账号卡密码都忘了。”
唐昊咬牙切齿：“邹远。我拜托你忘掉。”
盛夏小叶榕枝繁叶茂，绿荫铺满一整条道路，少年们踏着歌谣过去，梦想与希望乘风欲上光明云端。
07
训练，看比赛，被负责人带着聚餐吃火锅。
青训营的日子没有太艰苦，他也知道自己才十四五岁，没到急着上赛场的时候。留在这么一个剑指总冠军的队伍里，已经是目前能做的最好选择了。
而那些，幼稚鬼们自以为是的排挤，他不放在眼里，也不愿意给一点回应——那些东西，连影响他的好心情都不配。
美中不足的是邹远并不会像他需要的那样，这个人，多半时候只是坐在电脑前看着结果，微微拧一点眉，用毫无攻击性的嗓音说：“很好啊，我觉得你没有问题。”
他比较喜欢战队叫孙哲平的队长，用着二十四个职业中最为疯狂的狂剑士，穿着短裤拖鞋来青训营这边，拉开椅子就开始摆擂，随手接过的账号卡被夹在两指间一下下地敲着桌面：“小流氓，到你了，过来。”
然后唐昊被他砍得七荤八素，他才知道为什么他在问负责人问题的时候，总是得到一个“你多看点录像”的回答——因为他还太弱。
而在他数不清第多少次再次尝试进攻时，对面小小的“咦”了一声，唐昊定睛看，才发现自己成功了。尽管最终的结果并没有区别，但是百花的队长最终折回来，牵起他胸前的青训营证：“唐昊。”
他十五岁，还没有从刚才那场战斗里走出来，额上冒着汗珠，呼吸声粗重，要很努力才能集中精神。但他知道，自己被记住了。用荣耀——这个他最想通过的方式。
08
而后来的第五赛季，没有一个经历过的百花人会忘记。他甚至鼓起勇气跑过一次战队那边，那时张佳乐接替临时队长的位置，他堵住他在楼梯口，盯着要问出来孙哲平去了哪里。
“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
张佳乐直接掉头走回楼梯里。
“张佳乐！”他在百花的走廊里出言不逊大喊出这个前辈的名字，他想问他战队算什么，百花算什么。
约定算什么，承诺算什么。
而这些，后来他自己也渐渐懂了。
不算什么，都不算什么。你扛着剑上赛场，什么都不算了。
他们说荣耀很丰富，职业赛场很丰富，是很丰富，那么多的人，队友对手情谊团体。但是没有人可以背着这么多东西打比赛。后来很多人都评价他的游戏风格叫“不择手段”，他什么风格都用什么招数都使，因为他知道了，要想走下去，眼睛里只能有一样东西。荣耀，或者说，冠军。
09
正式被编入战队其实是他自己多半能预料得到的事情。提着行李和邹远一起乘机去B市，那边整个七期都会聚在一起，参加为期一个月的集训。
会注意到孙翔也并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情，整个青训营都注意到他，当时集训在B市，王杰希挂名做一个督导主任，也隔三差五地过来，他问孙翔：“为什么玩狂剑士。”
一头烫染黄毛杀马特到极致的小伙子说：“因为战队说这个号没人玩啊，就叫我过来了。”
唐昊戴着耳机坐在一旁，声音开得震天响但那些零散对话还是钻入他耳朵里。
微草当时已经是冠军队了，刘小别袁柏清，从那个队里出来的人说话里都透着一股讨人厌的骄傲。而这个冠军队的队长来来回回，最终也没有提过一句他的名字。
10
寝室里孙翔睡他旁边床铺，深更半夜拿着手机折腾，张嘴闭嘴在那里叶秋叶秋的念叨，李华躺对面，说：“叶神不是战斗法师嘛。”
“那又怎么样。”
唐昊觉得光听声音都能想象得到这个人说这话时翘着下巴昂首挺胸的模样。
“我也不是不能玩战斗法师啊。”孙翔又嘟哝了一句。
唐昊同这个七期天才PK，跟他一起做训练。然后在所有人都离开后继续待在训练室。
孙翔是天才，邹远是幸运儿，唐昊自认那些上天赠予的本领，他没有，也不屑要。
青训营负责人跟这个俱乐部里的绝大多人一样多愁善感，跟他说“如果这样”“如果那样”，唐昊坐他对面，一口一口沉默地喝着汽水。
他最讨厌没有发生过的如果，是弱者的安慰剂。
那些弯路，他走就走了，不算什么。同样，那些有关未来的决定，做就做了，是好是坏，他都决定承受。
11
初一跟着别人一起报名百花青训营，同伴们都被刷走了，只有他和那个一起等在候客室的叫邹远的报名表被留了下来。
初中毕业时他直接留在百花，而当时青训营甚至还没有决定要不要他。
到后来，时间的度量已经不用学校年级了。他对外介绍自己“七期”，尽管那时他并没有上场机会，也没有一次得以把自己名字念给别人听。
第七赛季一整年，他看着孙翔在一个末流战队拿着“没人用我就用了”的账号卡，然后一把重剑让整个联盟都知道越云出了一个天才，从他们七期走出到光芒万丈的舞台，再然后顺理成章摘得最佳新秀的名号。
就算不提孙翔，袁柏清刘小别，微草也让他们按部就班地走入联盟视线了，甚者，李华林枫——反正不会有任何一个七期生的赛季成绩是零零零到尾，噢，还有邹远，谁让他们俩都在百花。
这不是他能奈何得了的事情，他没有上场机会，除了联盟登记员谁知道百花还有个唐昊。他每一场比赛都跟着过去，坐几个小时的飞机大巴，然后坐在嘈杂闷热的看台前看台上的那几个人打得狼狈不堪。
可笑的是没有人跟他有同样的情绪，他后来也不会愚蠢到要找谁去义愤填膺去一起数落什么。
邹远跟他想的不一样，这个人活脱脱百花的脑残粉，心里面只装着战队，很多时候甚至会忘了他自己是什么。唐昊试着想去点破他，但后来发现也没必要，是什么样的人最终就会走出什么样的路来。所以最后邹远留在了百花。所以最后他离开了。
12
青训营是最快乐的时候，七期集训是最拼命的时候。
其实这样的说法也不尽然对，应该说：
青训营之后他变得快乐，七期集训后他变得努力。
他答应了呼啸的邀请，因为那张神级账号卡，因为那个“第一流氓”的位置。而那也会是他和百花最好的选择。
各有目标，各奔前程。
13
夕阳最终也渐渐沉了下去，光芒褪散，周围一切都陡然变得冷而寒起来。唐昊提着纸箱从花坛旁站起来，路过垃圾桶时把烟蒂弹了进去。
推开宿舍门进去时，邹远正蹲在柜子旁边替他一双双地把鞋子码出来。他在这方面难得的有些追求，鞋子也收了不少。邹远扶着地板蹲着看他：“箱子找到了？...噢。”
他说完的时候皱了皱鼻子，然后诧异的眼神划过，跟着浮上一种很忧伤的情绪。
唐昊知道他闻到自己身上的烟味了。
但最后邹远也只是接过纸箱替他把鞋子对靠着装进鞋盒，再把鞋盒排入纸箱。唐昊走到另一边衣柜处打开门开始叠衣服。正是夏季，衣服都薄，收拾起来也并不太难。
他最后去桌前抱电脑，邹远在之后走过，看到被留在桌上映着百花logo的鼠标垫。窗前风吹花落，打着旋飘零。
13
战队里面在预备着于锋的到来有些热闹，但他要走的这几天又变得有些消极，他也感受到了。共事的其他部门的几个大哥姐姐都在小窗敲他做了很含蓄的分别。但也无所谓，离开后一切都会正常的。
第二日清晨他起得早，拖着行李路过那间接待室，绿荫又一年密密，晨光里微风吹拂，玻璃窗反射着明亮光芒，恍惚间他也听见里面传来兴奋的呼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