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相逢册[五]》

12

以为不过是闲聊时的玩笑,谁知半个月之后联盟的邀请函就真的寄到家里,只是他们不在。楼冠宁在B市城郊度假村有一间屋子的使用权,之前给孙哲平借住过一段时间,这回张佳乐来了,赶着春意到这边泡温泉。

于是就换成电话,一个接一个,别人的可以装不接,但冯宪君的不行。

孙哲平把手里的钓鱼竿递给张佳乐,走到一旁槐树下面接通,绕两句才切重点是对方一贯作风。

孙哲平听到对方来意,先笑两声:“这退休金加不加钱啊,三天两头把您拉过来。”

到最后也没说去没说不去,光打太极玩。

 

张佳乐是真不爱钓鱼,湖面上调漂不停浮动,自己却只顾低头看视频。孙哲平收了手机走过去,教他起竿。

张佳乐做得漫不经心,问:“什么事情?”

“什么事?催我回去挣钱。”

到傍晚的时候,绕着牧场散步,电话又来一个,居然是喻文州。第四赛季黄金一代的那批选手,打的风格是最使孙哲平没脾气的那一型,之前在兴欣打工那一会,没少跟魏琛一起吐槽过。

联盟找两个狐狸,第一个叶修,第二个就是这位。腹诽归腹诽,新联盟主席的面子还是卖了,手划过去接通电话。

对方居然还认真喊了“前辈”,孙哲平本来想叫他别客气,想一想魏琛那个时候的劝告就没多嘴。说话绵里藏针,孙哲平也怕听,点着头最终还是把这桩事答应了下来。

 

等比赛日程表发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跳进坑了。张佳乐凑头过来看,他本能地就要捂屏幕,但最后还是没动。

于是明显感受到身边这个人情绪在一瞬间的起伏。

 

下周六,兴欣主场。对战百花。

 

13

H市这个地方,钟灵毓秀,孙哲平待过半年,也不得不承认,风水养人,无怪叶修当年南下一留就留个十年,生了根一样十一赛季退役才舍得回去。

正是春季,南方春天不似北方,就是的的确确一年到头最对得起韶光这个词的时候。下榻的宾馆撩开窗帘就能看到外面著名湖泊与湖上堤坝,沿堤垂柳绿意弥漫。

其实现在数起来,兴欣存在的时间已经长过嘉世了,甚至拦路人问起,也是只知兴欣不知嘉世的。但是张佳乐来这个地方,就总是把旗上图案幻视成枫叶型队徽,甚至平日说话,也是张口“嘉世”,然后再纠正一句“兴欣”。他有些感伤,就举着手机拍了张窗外照片给叶修。

过了一小时孙哲平叫他下楼吃中饭时张佳乐才收到回复,对方果然一副不正经的强调,得意洋洋地显摆说天天跟苏沐橙视频早看过了。他捕捉到信息,问:“苏沐橙没过去你那边吗?”

这回那边就沉默了更久。孙哲平在楼下等他,张佳乐也就匆忙把手机收进口袋跑下去。导航的巷子刚进头,就是兴欣那边的电话过来,联盟应该是提前联系过,消息已经递过去了。打电话的是陈果,兴欣的老板,孙哲平多少共事过,话也能聊两句,对方也是大大咧咧的江湖匪气,请他们过去吃饭。

 

这一通电话打着刚好就进了店门,魏琛坐在门手边,老远就跳起来,孙哲平朝他挥一挥手机:“老板娘。”跟着手机就被夺了过去,大嗓门嚎不过三句话就立刻掐断了丢回来,胳膊一抬搭上孙哲平肩膀把他往二楼带:“吃饭店有什么意思。季节不对不然带你吃大闸蟹,不过这家也成,是一帆给我推荐的,正宗。”他说着这话竖一竖拇指,眼睛一扫才发现旁边还跟着一个人。

张佳乐从进门时就一直站旁边,其实孙哲平并没有同他说很多事情,那段他们分离岁月里的细枝末节,他并不了解。他痛不痛苦、痛苦的时候做了什么、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没有,他不知道,只是被动地等着某一日网游混战里陡然被熟悉的刀锋劈个满面,叶修玩着他那个风头出尽的散人号在旁边隔岸观火,悠悠然来一句“你消息太落后啦”。

 

当晚他匆忙下了游戏,一个人跑到海岸旁边,半岛的风在夜里吹出一股撕裂的感觉,他背到巨大礁石后面,顾不上翻通讯录,直接空手按了十一位号码拨过去,一轮又一轮的无人接听。其实已经可以了,对于他们那时的关系状态,打两个都嫌多。但是那一刻他按着眉心,没有一分钟能克制住自己去想他,他在放纵那样的负面情绪湮灭自己,从而可以在理智下线时驱使着做出一些他一直不敢做的事情。

潮水涨涨浮浮,很轻易地打上礁石,舔湿他鞋面,沙粒被困在脚趾间。然后在那一刻,电话终于传来滴答一声,那头是很嘈杂的一片,男声女声,尖利的低沉的,混在一起,像给他兜头罩下来的一张网。接这个电话的是个大嗓门,张佳乐听见他在那边喊“大孙”,然后隐约有椅子转动的声音,然后就是他所熟悉的脚步,一下一下,从一片嘈杂中,一点一点,走过来。

孙哲平从魏琛手中接过手机,低头很快地看了一下号码开头,开门又走到训练室外面。阳台上他半刻钟前灭的烟蒂还卡在窗户缝里,他当然早已猜到这通电话来自于谁。心里面搅着一团情绪,哀伤思念、郁郁不平,但他把手机放到耳边,就已经不由自主地牵起笑容了。

“我回来了。”

 

张佳乐在八百公里之外的海岸上升起同样的情绪。心脏得到了它的最佳特效药已经很乖巧地平静下来,以至于后面他就彻底遗忘自己是过来兴师问罪的。

 

现在魏琛终于看见他,他还在犹豫该怎么自我介绍,对方倒是手一伸拽着他胳膊也拉上楼梯。

席间吃饭,对方的烟一支接着一支,这位是真的可以被称为“爷爷”级的前辈,王杰希还只是鬓边显色,魏琛就直接是发顶里混杂着大片的白色灰色。他烟夹在手里,约摸也是回忆起了第二赛季的时光,那个时候在游戏一手手雷一手自动手枪,用属于年轻人的技术与操作把他炫得找不着北的人物,如今也同他一样,沉沦之后消寂。

他敲一敲空杯,孙哲平像没看懂他暗示一样理都不理,魏琛索性就抽了一瓶啤酒直接对嘴吹。孙哲平知道这个人和自己是不同的,那半年在兴欣,和对方不知道吃过多少回饭,每每情绪上头时,魏琛就喝酒,他坐在桌对面看着他一瓶接着一瓶,等醉了再搀回去,一路上闻到这个失意男人身上的颓然与困苦。

今夜看起来也是一样,他和张佳乐还没怎么动筷子呢,东道主已经快喝趴下去了。走个神回来再一看,对方正扯着张佳乐正把他在兴欣时说他的话往外倒,孙哲平生怕魏琛说出什么来,慌张地又开一瓶塞他手里。

 

最后是乔一帆打电话过来接的,和这个年轻人站在马路边说话,说兴欣现在怎样怎样,沐橙姐现在怎样怎样,张佳乐想听八卦,拦着不让他走。小孩身上挂着一个睡死过去的魏琛站在夜风里很可怜的样子,说:“老板娘也说要请吃饭的,明天摄影棚也会见面,我先回去好不好。”

 

14

第二日联盟的车开过来带他们去H市基站拍宣传照,孙哲平好多年没穿过西服了,就是张佳乐看着也觉得稀罕,在摄影师后面绕啊绕最后加了微信拜托他把照片全传给自己。

兴欣现在的这一批人也都是生面孔了,只是平日看比赛看得勤快,所以听ID名字也会耳熟。老板娘当然没像之前身兼数职的忙,苏沐橙也跟了过来,联盟第一美女是无论隔几年看到都要赞一声养眼的。

张佳乐坐沙发上跟他们叙旧,兴欣里面派一个小孩过来要加他好友,他一问是玩战斗法师的,于是瞬间兴致缺缺,捂着二维码不想放。恰好这时邹远打电话过来救他的场,张佳乐立刻走到落地窗旁接听,对方那边有风声,笑着说:“前辈我们到啦!”

张佳乐还在纳闷话中意思,头一抬外面广场一辆车慢悠悠地停下来,车上涂两个字母。

他望着那两个狂剑弹药下来,然后是另外几个百花选手,几个工作人员拿着设备,邹远拿着手机跟于锋也下来,最后是百花的经理,踩阶梯的时候抬头往这边望了一眼。张佳乐手放下,插进口袋里,走回沙发旁边。

 

冠军队还是不一样的,他们那个时代的嘉世,后来的微草,再后来的轮回,如今的百花。选手们穿着队服挨个从走廊里走过,玻璃窗映着他们身影,身上的自信与快乐不加掩饰地外露着,吸引众多钦羡目光。

他们进来之后屋子当然又多了很多人,于是显得更热闹些。属于孙哲平的已经拍完了,他从更衣室换下衣服出来跟张佳乐坐在角落,经理还在忙,但邹远跟那群选手说了几句话就撇下他们,走到这边来。

他蹭一个沙发角,喊说前辈们好。他们在一起还是有很多话会说的,最后百花该走的时候,邹远说:“风记者托我问孙嘉宾一个问题,他想知道您更看好谁。”

兴欣近两年猛将也不少,尤其是团队赛,从叶修之后就一直是优秀教材。如果说百花今年奔着夺冠去,那兴欣就是他们最值得警惕的对手。要不怎么今日这场比赛联盟花尽心思也要把孙哲平骗过来。主要是各大论坛对今日比赛早就翘盼许久,无论是讨论分析贴还是单纯掐架嘴炮都层出不穷,媒体也想炒点刺激的来添把火,孙哲平昂一昂下巴,直接满足他们的愿望:“百花。”

邹远立刻笑得很开心,说:“我也这么觉得。”

 

15

宣传照很快放了出去,以及孙哲平那一句答案。像所预料的一样在论坛上掀起一把火,网上黄牛票价又被抬上一个阶梯。

而此时孙哲平已经坐在演播厅了,联盟现在的解说素质也提高不少,他也愿意聊上几句。来之前在宾馆跟张佳乐也做了一点准备工作,被氛围感染他也不禁产生一些跃跃欲试的情绪。

 

张佳乐站在场外面,邹远邀请他坐到百花那边,他拒绝了,拒绝了之后又没处去,在入口处徘徊着。孙哲平那张巨大的西服海报贴在墙上,几个年轻人挎着包过去跟海报合影,经过的时候也能隐约听到“繁花血景”之类的絮语。

然后就碰见那个风记者,挎着小相机蹲花坛旁边用手机打着光在写什么东西。头一抬看见张佳乐,拍一拍旁边的位置示意他坐过来。

孙哲平退役时在各大网页疯狂转载的的文章正是出自这人之手,标题叫《宿鸟声中自掩门》,主题为了契合选手风格其实蛮积极,但用词炫技走反道,极为缠绵哀婉,却也因此赚了一票眼泪。张佳乐不骗人,眼泪里有他的一份。

 

现在张佳乐凑过去,接了手机替他照光,不避讳地瞧他手簿,上面笔迹杂乱,隐约能辨认出几个“孙哲平”。

“这又是什么,新稿子?”他吓一跳,指着角落里一个“张佳乐”,“为什么还有我名字?”

记者落笔如飞,抽空给他翻一个白眼:“很稀奇吗?”他顿了一顿,又说,“联盟给我撑腰,让我写的。”

张佳乐是把纸望破都再认不出来第二个字了,体育馆外面也有大屏幕,在放着直播,他举着手机光仰头望了一阵,又低下头来琢磨他的第二句话。

其实联盟如此煞费苦心,他能隐约察觉得到什么,没猜错的话这一次是孙哲平,搞不好下一次就是邀请他了。冯宪君、卢瀚文、再到这个经理,联盟肯定是在策划着什么,而且这里面还需要拉出他跟孙哲平两个人来配合。

 

到底在策划着什么,也不是很难猜。K市出发前,邹远在他家,说,联盟很重视百花那两个人,想捧做“联盟第一人”。

狂剑弹药、百花。

所以需要他和孙哲平。

 

但是一个神的塑造是需要成绩的,要不是百花自那两个新人挑大梁后的这两年成绩优秀,联盟也不会把念头打到他们身上去,现在还在观望,看的就是今年夏天能不能再拿到第二个冠军,而在总决赛之前,联盟是不会把话挑太明的。

 

16

气温近几年更糟了,变化迅疾,一场风刮过去就入冬,一场雨落下来就入夏。他们在H市左不过待了半周,再回去的时候大衣就已经用不着了。

回去第二天就去医馆,这回王杰希也在,医生揪着他在训,哪有糟糕的作息能养好身体的道理。但王杰希很有主见的一个人,坐在医生对面,听的态度看起来挺认真,仔细就能发现这个人一下头也不点,一看就是不以为然。

 

等孙哲平进去,张佳乐跟他走到院子里坐着,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其实蛮冒昧,但是张佳乐真的有些好奇王杰希是怎么想的。

他问王杰希:“还这么拼吗?”

王杰希在翻看手中的开药单,医生气他不听话,药丸也不给他做了,这回又多开了几味,至少要苦半个月,王杰希有些愁,走下去把单子递给医生徒弟让他去拿、抓药。

听了张佳乐问,叹一声气回答他:“你第五赛季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张佳乐想起那天夜里叶修姗姗来迟的回复,叶修说“张佳乐,是不是你现在回到孙哲平身边所以得意忘形了”。

有几个搭档能天长地久,又有多少事是能甘心放下的。

张佳乐分心去想前一个问题,想起他在H市碰见方锐,而聊天框里林敬言是说自己在N市的,他还记得十一赛季结束,林敬言退役之后,订去H市的机票,快快乐乐地收拾行李。最终还是尘埃落土,该归往何处就归往何处。

叶修想留在H市吗,他待过的网吧、墓园里会下的雨、嘉世旧址前的榉树、萧山体育馆的呼喊...

 

在H市的时候跟那边聊天,苏沐橙说他每一年还是会回来一次的,张佳乐问,“除夕?”

苏沐橙摇摇头,说,“清明”。

 

17

孙哲平出来的时候院子里气氛很凝重,他扫眼张佳乐的表情,果然左右都还是那些事情。

同王杰希在巷口分开后,张佳乐转头看他:“孙哲平你有多久没碰过荣耀了?”

他禁不住抚上手腕,绷带已经拆了很久了,但曾经被缠绕禁锢的感受依然清晰。不远处网吧的招牌亮眼,他说:“如果你愿意,那么就是今晚。”

 

肌肉记忆不是玩笑话,日复一日的练习做不了假,他们也以为会生疏,然而手一搭上键盘就立刻全都回来了。卡是刷脸问网吧老板借的,还好今日值班的年纪较大,还认得他们,要了签名之后就很爽快地把卡递了过来。

荣耀中间也有过几次等级更新,张佳乐从城镇里出来找传输点,路中试着玩了几个大招,等跑到西部荒野的时候孙哲平早已等在那里了。

50级练级区,没有野图BOSS刷新,此时这里人迹寥寥,但这也正是他们想要的。

“来吧。”张佳乐操作角色换了一下弹夹。狂剑士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也从岩石上跃下,空中重剑抬起,夕阳光辉在剑锋上移过。

不是群战,大大削弱了弹药专家的技能观赏度和威力,但已经足够了。对于囤积了这么久的战意,今日的一场足够了。

崩山击起手接上挑,二刀狂暴血气觉醒;手雷上扔,感电爆炎冰雷,最熟悉不过的招式套路,何况他们搭档那么久,闭着眼都知道攻击会放在哪里。游戏里面是永远的夕阳,但现实中夜幕已然降下。

他们打得太过入迷,耳机里面技能碰撞的叮叮当是最有效的催眠,根本没发现此时身后已经围了很多网吧的人,游戏里面也有越来越多的玩家闻风纷纷赶来这片练级区,广袤平原中心的两个角色或劈剑或躲闪,兔起鹘落,掀起沙尘成刃,系数洒落在夕阳余晖中。用的明明不是自己的账号卡,道具模型全都不一样,但所有人就觉得真的就看到了落花狼藉和百花缭乱,像他们之前在舞台上被记录的每一场比赛,红花亭,望月森林,苍穹废都,泉炎旗海。

 

视频网站上玩家的实时录像已经被顶到了最上面,同时一个画质感人年代久远的视频热度也在不停攀升紧追其后。

“是西部荒野!”评论区有老玩家激动落泪。路人迷茫,又是这个名字,那热榜第一的那个是什么。

“也是西部荒野!”他们科普,“那个是现在,今天晚上的;这个,是二十年前的。”二十年前!路人吸气。

二十年前,这个五十级练级区,百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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