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相逢册[三]》

06

孙哲平在另一边,过道里也有屏幕,他就靠在墙上,欢呼声从前台传到这边,游戏里面的音效被直接外放出来,再混杂上解说的声音,乱七八糟一大团,情绪却也就这样被轻易点燃了。

他从兜里抖出烟来,正要点火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女声。

“这里禁止吸烟的。”女人穿着马甲看他,鬓边垂下来一缕染成亚麻棕的头发。在孙哲平转头的那一刻,神色微微晃动一瞬,跟着,又回复平静。

职场前辈一直称赞的就是她的沉稳,说能担大任,最后把舞台总导演的位置让给她。如今见到旧人——而上一次见面时,她穿着马甲在后台奔波被使来唤去搬杂物。

 

她先推开楼梯间的门,鞋子底厚重,光线短暂地被放入,又被隔绝在外。

孙哲平不太会说话,继续靠在墙上,香烟含在他唇间,烟雾缭绕视线,而同时,耳朵里那些声音,隔了一层木门也都变得瓮糊——欢呼、喧腾、可以被清晰辨认出的某某技能。他甚至职业病地就在脑中代入预想自己的下一步操作,哪怕他其实已经很久没再碰过键盘。

 

后来她张口,先问的就是张佳乐。孙哲平手指把烟拿下来,心里有些好笑。这些人,问他张佳乐的事情,又问张佳乐他的事情。但谁比谁了解得多呢。

所有人都以为,都觉得,他们亲密从来不曾分离,可那些分离的故事,他们不也都亲眼目睹。

 

旧的人是打开旧时光的钥匙,尤其这个地点也十年不变。他站在这个楼梯间,对着这个十年二十年前同他或许打过一两次招呼的女孩,就很轻易地想起,想起微草主场的舞台,侧边踩着铁质楼梯爬上去,荧屏在播放着微草和百花的角色造型,十几道灯光全部打亮,雪白里他同王杰希握手,身侧张佳乐的衣服和他的袖子擦着,前排有人在大喊着他们战队的名字,他在那一刻侧头,底下灯牌颜色火红,烫在他眼底。像他此刻以后胸腔里跳动的心,在再后来的每一个寂寞夜里悲鸣。

如今在这个小楼梯间,他努力地听,除了空而泛的一点点微弱回响外,再捕捉不到什么了。

 

一根烟燃到尽头,女孩照理说是看惯分离的人,但最后还是由孙哲平来说的再见,他一边拉开门一边说:“张佳乐和我一起来了,你去微草那边备战室,应该能找到。”

光线又从门缝里漏出一点点,照得女孩的眼睛也一亮。

 

孙哲平已经走了出去,解说的声音被无处不在的广播放得很大,在整座场馆里回荡。走廊里电视机上也放到此时擂台已经结束,选手们从前台回到备战室,孙哲平很坦然地把手插兜里,跟在他们队伍的末尾一起走了进去。期间最后面那个小孩频频回头,跟他的同伴小声说着什么。

房间里有战队自己的摄影师,机子麦克风,然后经理领队,随队公关以及一些其他人,都是熟悉的配置。他也很容易在屋子角落长椅里看到他要找的那个人。

 

张佳乐正指着屏幕说到兴奋处,孙哲平转头看去,湍急瀑布中那个角色沐水从中跳出来,与此同时,有光弹擦着波澜水面炸开,打起浮沫乳白,金灿阳光下道道化作利刃。弹药专家自他之后,粉色长发都是标配了,今日这个也不例外,但身上微草学院风太浓,没人会把他同百花缭乱混淆在一起,只是此刻单拎出来这一段,看起来又是个操作怪。

精彩回放结束,张佳乐拿起凳子上水喝了一口,看到孙哲平招手叫他坐过去。孙哲平扶着他肩膀跟王杰希打了个招呼。

都在B市生活,其实他同王杰希来往算频繁,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火锅店或是中医馆,荣耀上的事情交流不算多。毕竟都是当过队长的人,距离分寸向来掌握得很好。

但此时张佳乐自己说完又仰头问他有没有补充。

孙哲平今日光顾着跟小姑娘蹲楼梯间叙旧了,比赛内容真没看多少。他们在这边说话,王杰希也坐着,像是在听的样子,但目光很专注地注视着室内中心那即将上场打团队赛的六个人。

那边似乎也讨论结束,个高的一个往这边走了两步,跟王杰希交流了两句,期间也一直打量他们。

 

“这是张佳乐前辈。”王杰希在最后才指手介绍一句,于是三十岁的老前辈突兀地就在年轻新人面前被提起,放在膝盖上的手搓了搓,露出一个苦笑。

新人在那一瞬间诞生出很激动的情绪,上前一步自我介绍,嗓音里微微颤抖,张佳乐错愕半晌,愣愣地伸手回握,才知道他就是刚才瀑布里的那个弹药专家。想起他刚刚对着王杰希啰嗦的那一通,不知道会不会被转述过去,只是这时对望,确实生出一些寄托式的怜爱与亲密。

百花青训营他在的时候很经常过去那边,也重点关照过唐昊邹远,只是后来世事风云变幻,有一起并肩的时机,他自己先没有精力再去培养一个接班人了。

现如今他庆幸的是,那些青年,都还是各自走出了璀璨路途。

 

团队赛开始,队员们再次出去,也呼啦啦一批人跟着簇拥着走出了备战室,房间里霎时变得安静。

屏幕里从中场广告也切了回来,交给了舞台。对着选手脸的几个摄像头切来切去,张佳乐这时说:“居然不是魔道学者,都不像微草了。”

 

王杰希光是笑,不接他话。荣耀二十年,战队离开加入的都不少了,谁还执念着什么职业,霸图在宋奇英之后不也找不出来一个拳法师。反观百花,动荡中写传奇,那段时间接连转会,班底大换血,居然能一路狂剑弹药地走到现在。现在称霸全联盟,游戏里面随处可见扛着重剑,或是一身皮衣。

但是微草还是有魔道学者这个职业的,承担着队内副策应角色位,这么说起来,有点类似蓝雨之前的双核。

 

他思考到这里,心里也嘲笑了一声,说是不断积累新的奇的事例,一到类比的时候,仍旧想起那些队友对手。那些旧人,销声匿迹的销声匿迹,留他自己还在这个赛场上,扮演着一个幕后无足轻重的角色,有老朋友听说还表示羡慕,可以继续从事相关职业。只是他心里也经常问自己,到底还在不甘心些什么,走到这一步,还留在这里,还迟迟不肯离开,他在期待着什么,又在不服着什么。

 

室内电视里放着直播,解说声音里他和孙哲平对视上,彼此都看懂眼底的情绪。

 

微草的成绩一向很好,是即使拿不了冠军也依旧不容小觑的那种队伍。今日的对手似乎实力不够看,队员们首战告捷,握完手下台,瞬间被很多人簇拥起——招待室那边记者已经等很久。

而那些事情王杰希如今也不大管了,站起来跟孙哲平张佳乐走到走廊口,灯没有开,把他们三个人拢在安全的黑暗中。

“下次还来看吗?来给你们寄票。”

“下次就不是你们了吧。”孙哲平说。

下次是皇风,初赛季的元老级角色,被提起的时候只能很悲哀地想起“苟延残喘”这个词,也试过几次转会重建,收效甚微。他们以前自己坐拥光芒中心,对这些老的、旧的、残的,根本无法共情。时代浪潮涌过,光阴迅疾,年年改朝换代,年年新王登基,他们早就与老旧被同判为一脉了。

 

07

回去的时候张佳乐一路缄默,后来孙哲平先洗澡,出来望见对方蹲在冰箱那里。

“找什么?”

“喝点东西。”张佳乐最后只摸到一罐汽水,连日期都不大新鲜。

孙哲平当然知道他不是想喝汽水,也不是说酒,他们又没有酒瘾,一切的不正常举动都可以解释为心结。

 

高楼阳台张佳乐和他对坐,室内暖气运转,发出令人昏睡的机器低缓工作声。复工后外卖也正常了,点的啤酒很快就敲门送来,并不是太多,只是喝一个意思。

张佳乐趴在小几上,枕着自己的胳膊侧头望玻璃窗下面奔涌车流,流海遮着他眼睛,细望的时候里面像氤氲了很多很沉重的东西。

他张口:“孙哲平。”

孙哲平晃晃瓶底,液体很轻,听见声音过了一两秒转头过去。用空着的反手替他拢了下额发。张佳乐闻到浸泡的中草药味,然后头发被人拨开,他眨了眨眼,视野瞬间明朗起来。

“你在这里——”他话说一半喉咙处又很哽咽的样子,补了一个深呼吸,孙哲平手并没有收回去,张佳乐闭上眼摸到,身子往前蹭了蹭,让眼睛埋入他温热掌心。他心中很酸,而口中发苦,只有这温度像是一点点的止痛药。

孙哲平也保持着姿势没有动,看这个人俯在他身侧,他从来不陌生这个姿势。熬夜荣耀的时候,多少个夜里就这样相枕睡去。他望着张佳乐发顶,手指轻轻动一动,让茧位蹭着他茧位。

没说完的话他能领悟,于是很自然地回答道:“也没有住很久,才搬过来两年。”

 

B市不行,国内首屈一指的文化中心,光俱乐部都有三家,荣耀群体远胜其他城市。他在K市,居住深巷,很轻易就能封闭自己。但他来孙哲平这边,甚至公园里散步还能被人认出。

也不算哪个战队的粉丝,只不过是偶尔买几场比赛的票那种,也一起跟同学通宵下本,下班蹲大排档看过总决赛,相对佛系很多。其实,道理也差不多,情绪情感就那么多恒定的量,是选择短暂而浓烈的一瞬,还是淡而远的一生。

是有那样的人啊,是有人的确可以十年如一日的激情不散,第一年的时候听见邻座说某战队不好当即摔板凳打架,第十年的时候还活跃在各大论坛写长帖留言说我真爱过某某,今年加油捧杯。

 

张佳乐还住K市巷尾的时候就碰见过这么一位,穿着拖鞋去拿快递,突然就被电瓶车前灯晃了眼,然后那个人扔了车就抱过来,男性歇斯底里起来同样令人生惧。

被抱住的时候,好像是对方整一个沉重的青春记忆都压了过来。其实张佳乐也知道,他们这些打职业的,主观上来说,的确和那些粉丝毫无关系;但客观上,他们的确就被迫背负了很多属于别人的梦想。舞台中央,那么一个璀璨无上的位置,是期许的目光齐聚,也是锋芒齐聚。于他们这些人,一直都是鹅卵石上行走。不是说多难,也不是说痛,只是有东西无法被忽略,夜夜垫在十层羽绒被之下,提醒他们至纯至粹的心。

而那时,他发现自己想到了某一个人。

 

首届荣耀世邀赛的时候,请柬发到霸图俱乐部,韩文清当时拒绝了邀请——这个是所有粉丝都知道的。同样,韩文清给出的理由,是因为他要专心霸图,腾不出精力,这个也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群众不了解的,是当时霸图内部,也是一片哗然。张佳乐自己就很想不明白,坠在张新杰后面追问。

永远跟随在拳皇身后牧师的操作者推了一下眼镜,转身回答他:“这是关于取舍的问题,韩队思考过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属于霸图的黑红队徽挂在身后深棕的砖墙上,赋予笃定的语气。

 

其实张佳乐也该懂的,他怎么不懂,他自己就已经做过这样的取舍了。那一年的百花——是要那耗尽生命的一个赛季,还是细水长流的温吞永远。

他不是已经选择过了吗?

 

精力就这么多,情感就这么多。而如今他需要选一个人去依赖,选谁?那些远在天边的粉丝,还是只是路灯下的熟悉背影。

 

 

倦鸟投林。他们曾经年轻,拥有所有,以为路程很长,并不把所谓目的地放在心上。

让孙哲平画一条线,他会从北画向南;交给张佳乐来画,他会从南连往北。但是没什么,区别并不大,因为中途会相连。而那就是属于他们的投林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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